浮雲遊子

2008年4月12日，星期六

我苦故我在／林清玄

幾乎所有讀過書的人，都知道笛卡爾（Rene Descartes）的名句：「我思，故我在。」（I think, therefore I am.）卻很少人知道，笛卡爾曾經講過一句感受更深的話：「我苦，故我在。」（I suffer, therefore I am.）

不思不想的人算不算存在？

講出「我思故我在」的笛卡爾，當時才三十歲左右，還沒有經歷過什麼人生，他說：「一種突如其來的光華透體而過，照澈我的身心。這一年，我在夢中聽到一聲晴天霹靂，彷彿真理之神從天而降，對我發出了震聾啟瞶的吼聲。」

他突然想通了一些一直困擾他的問題，例如覺醒時浮現於腦海的思想，為什麼會在夢裡重現？假如夢境是虛妄的，作夢的人，是不是真的存在呢？不思不想的人，算不算存在呢？不會懷疑「誰是我？什麼是我？」的人，又算不算存在呢？懷疑的本身，就證實了懷疑者的存在，否則，懷疑又從何而來呢？最後，他下了一個石破天驚的結論：「我思，故我在～」

他確立了在「存在」的意義裡，思想比肉體更能彰顯存在的價值。「我思」，是「我懷疑」，「故我在」是「所以我得到真理。」「我就是懷疑的主體。我就是能夠思想的事物或心智。我可以懷疑我的軀體和賴以生存的物質世界是不是真實的存在著，但是我不能否定懷疑的主體或思想本身的存在性。由此可知，我是一種能思能慮的事物。這種事物不一定要有物質和方位才能生存。這個事物就是我，我就是靈魂。靈魂和軀體不同，沒有靈魂，我就不能成為我，更談不上懷疑和思慮了。我的軀體不存在了，靈魂卻依然故我，長駐久存。」

笛卡爾描繪出一幅人類共同的形象－在一個機械式呆板的軀殼裡，住著一個活生生的靈魂。

片刻憂傷，淹沒永恆的思想

笛卡爾終生未婚，卻和情人生了一個女兒佛蘭辛妮。他非常鍾愛女兒，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比女兒更值得珍視，他正計劃把女兒帶到文明的巴黎教養之際，愛女卻突然得了不治之症夭折了。笛卡爾痛不欲生，感覺到「片刻的憂傷，幾乎淹沒了永恆的思想」，在極端的痛苦中，他回到了思想的堡壘，他再度證實了存在，使自己對生命的「懷疑論」更為確立。他說：「我苦，故我生。」

在深沈的痛苦裡，平凡人選擇逃避與遺忘，哲學家卻更深刻的體會了自己的存在。

靈魂該起床的時候

他應邀到瑞典擔任皇家的哲學教師，主要的學生是瑞典女王克瑞絲迪納。女王堅持每天在天剛破曉時上哲學課，所以，笛卡爾必須半夜摸黑起床，冒著風雪進宮，這對一向晚起的笛卡爾是可怕的折磨，一直到最後病倒在床，他說：「我是一個活靈魂，無時無刻不在追求真理。」一六五○年二月十一日，笛卡爾在黑暗中睜開眼睛，問侍者說：「現在是什麼時候？」

「現在是清晨四點。」

「我該起床了，女王已經在宮裡等我講課了。」

他坐起來，因為體力不支又倒下。

他說：「這該是靈魂起床的時候了！」

笛卡爾閉上眼睛，進入永恆的夢鄉。

悟者，吾心歸處

「我思，故我在！」沒有思想，就沒有我的存在，沒有懷疑，就沒有真理。我想起丹霞天然禪師，在天寒地凍的雪夜，把廟裡的佛像拿來燒火取暖。

廟裡的和尚非常氣憤，質問他：「你怎麼可以燒佛像呢？」

「我燒看看，佛像裡有沒有舍利子！」

「佛像裡怎麼可能會有舍利子？」

「既然沒有舍利子，再拿幾個來燒吧！」

佛像最真實的意義，不在他的外表，而在他是一個思想的象徵，且佛法的表現，如果只知道禮拜佛像，卻不去探索佛的思想，不去了解佛法的實意，那還不如燒了吧！

丹霞天然不是在燒佛像，而是有希望大破大立，讓寺裡的和尚了悟「我思，故我在！」

「悟」之一字，乃「吾心歸處」，正是「我思，故我在！」

苦行如握土成金

「我苦，故我在！」苦，是人生裡最真切的感受。佛教就是根源於苦的宗教，是希望能「離苦得樂」、「拔苦與樂」的宗教。苦比樂優於見道，因為苦心樂敏銳、鋒利、綿密、悠長、廣大、無法選擇、不可迴避。在苦諦的世間，痛苦兵臨城下，就會感受到真真實實的存在。因此，苦的時候，不要白白受苦，總要苦出一點存在的意義，苦出一些生命的超越。「若契本心，發隨意真光之用，則苦行如握土成金。若唯務苦行而不明本心，為憎愛所縛，則苦行如黑月夜履於險道。」僧那神師如是說。

如果能契入存在的本心，啟發隨意光明的妙用，苦行就像握著泥土變成黃金。如果只知道苦行，卻不明白體會本心，被怨憎和貪愛所束縛，苦行就像黑暗的夜晚在險峻的路上行走。苦行是這樣，生命中的苦難也是這樣，苦難是人生路上的泥土，只有深切體會苦諦苦境的人，能把泥土握成黃金。

我們每天都在走出東門、西門、南門、北門呀！就只有釋迦牟尼每次都看到了「我苦，故我在！」也證明了「我已解脫，苦也寂滅！」知苦、斷集、慕滅、修道，哪一個不在當下呢？

「熱即取涼，寒即向火。」每次在生命的苦衝出時，我就想起長沙景岑禪師的話語：「熱了就去乘涼，冷了就去烤火。」生命就是如此，快樂時不要失去敏銳的覺察，痛苦時不要失去最後的希望！

人人都需要飛行

人生是苦，苦是泥濘，我們是不是要永遠在泥地行走？我既無法斷除苦的現實，只好鍛鍊心靈飛離現實的困局，所以要在心上長出一雙翅膀。

一邊翅膀是神秘的渴望，一邊翅膀是美好的夢想。

一邊翅膀是彼岸的追尋，一邊翅膀是此岸的探索。

一邊翅膀是理想的情境，一邊翅膀是感情的真摯。

……。

每個人需要的翅膀不同，但是人人都需要翅膀，人人也都需要飛行。

我思，故我在！我苦，故我在！我飛，故我在！

飛行，不只是身心飛越，也是從更高廣的觀點來回看人生！

我喜歡詩人魯米（Rumi）的短詩：「兩種蘆葦共飲一條淚水，其一中空，其二為甘蔗。」

生命是無可避免染著的淚水，同在淚水邊，有的人什麼都沒有學習，有的人則化為甜美的汁液，不只自己甜蜜，也可以把甜蜜分享給眾人。

在凡俗中飛行，創造不凡的人；在絕境中飛行，心向遠方的人，都曾說過與魯米同樣的話吧！

在我的筆記裡，隨手就可以翻出許多動人的句子：

「喜怒哀樂，不入胸次。」－－莊子

「生活方式只有兩種，一種是認為世上沒有奇蹟。一種是認為無事不是奇蹟。」－－愛因斯坦

「非澹泊無以明志，非寧靜無以致遠。」－－諸葛亮

「在人生的海洋上，最痛快的是獨航；最悲慘的是回頭無岸。」－－哥倫布

「與其有樂於身，孰若無憂於心。」－－韓愈

「除了感覺，沒有什麼可以治療靈魂；正如除了靈魂之外，沒有什麼可以治療感覺。」－－王爾德

「要像太陽一樣的快樂健康，每天清晨，它以生命之光普照大地每個角落。它永遠不會感覺疲倦、孤立，或畏懼不振。」－－甘地

……

笛卡爾被譽為近代哲學之父，那是因為他是中世紀以來最早突破經院哲學的思想桎梏，敢於懷疑、敢於理性、敢於獨立思想的思想家。

禪宗的祖師也是如此，「佛來佛斬，魔來魔斬」，「丈夫自有沖天志，不向如來行處行」，「隨緣而行，隨處自在」，因為大破，所以大立，因為大疑，所以大悟！

「思」與「在」、「疑」與「悟」，都不是過去與未來的，而且當時當刻，刻刻如金。

尋求生命終極的人，要把全身心傾注於迎面而來的每一刻，終有一天會發現，不只春風會吹撫樹葉，一片樹葉也會搖動春風，帶來全部的春天！